2024年,你走进了几次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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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4.10.28总第116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咱得一起扛下去啊。”几天前,一个相熟的制片人在影院经理戴茜的社交媒体下留言。电影市场在经过了去年的红火复苏后,没有预兆地,突然又冷了下去。刚刚经历了暑期档和中秋档的大盘低迷后,2024年国庆档票房最终报收21.04亿元,在最近五年中,仅高于2022年;总出票约5212万张,最近10年里,仅高于2022年和2016年,甚至不如2015年的5684万张,与巅峰时期2019年的1.18亿张相比,更是腰斩。这意味着不仅影院的收入锐减,观众也有所流失。
已经在影院工作快20年的戴茜几乎每天都在琢磨:到底因为什么?简单地归结为片子不好显然不够客观。临近国庆的9月底,电影院里豆瓣过8分的电影不止一部:《里斯本丸沉没》《出走的决心》《荒野机器人》《变形金刚:起源》,这些片子类型丰富,题材多样,何况十一长假还有十部新片。
“有些电影上映前票房普遍看好,我们也认认真真给排片了,但就是没人看,扑得无声无息。”市场的冷淡反应让戴茜感到有些意外。10月3日晚,《皮皮鲁和鲁西西之309暗室》《出入平安》两部影片宣布撤出国庆档。
无论国庆档还是刚刚流失了2亿观众的暑期档,都预示着中国影市正在发生一场“新旧”变革。而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很多观众选择在家中观看网络影视内容,网络内容的多样化和选择的丰富性又促使观众对影院上映影片的挑剔程度提升,哪怕只是略带槽点甚至中规中矩的作品,都已经难以再从观众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影票钱。
接连失灵的保障
编剧、导演、北大教授陈宇最近两个月没少和业内同行碰面,“暑期档之后大家都有点慌,处于措手不及的状态。因为我们感觉这不是一次局部失误——‘今年暑期档我们打得不漂亮’,不是这种概念,而是很多维度的问题积攒到了一个程度”。
猫眼研究院9月1日发布的《2024暑期档电影数据洞察报告》显示,今年暑期档总票房同比下滑44%,总观影人次缩水近半。根据国家电影局的统计,2024年中秋档(2024年9月15日至17日)全国电影票房为3.89亿元,不及2019年“史上最强中秋档”创下的8.03亿元票房的一半。
在电影市场上,本来也分大年和小年,这算市场周期规律中的正常波动,但波动如此之大并不常见,而且,人们显而易见地不再热衷于进电影院了。去年暑期档票房前10影片在猫眼的“想看”均值为47万人次,今年只剩22万人次。更让人意外的是,无论哪个档期,曾经有效的手段、方法和有号召力的导演纷纷失灵。
10月4日那天,戴茜在自己工作的影院里看了《爆款好人》。“葛大爷”手拿把掐的京味喜剧,和知名喜剧导演宁浩强强联手,又有《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里“张北京”的故事IP,戴茜感觉影片不像其他电影在情绪上大起大落,也没有讲什么现实的大命题,就是讲一个北京好人在网红生涯中迷失又清醒的故事,有种老派电影的从容气质,看得很舒服。但老派的另一面,却是缺乏新意。“这个电影要是放在上世纪90年代甚至21世纪初,大家一定都说好。”戴茜感慨,但是今天,它在国庆档新片中垫底,甚至排在《新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6》之后,直到上映半个月,票房也只有2000多万元。有差不多遭遇的还有刘德华主演的犯罪片《危机航线》,这部投资3亿人民币的大制作,上映16天时累计票房仅为2.43亿元。
“我小时候就在看他们,怎么现在还是这些老朋友?”“葛大爷这个年纪该开始接受演配角了,这个年纪的主角,火的概率太小。”观众们忍不住在社交媒体上吐槽。“国产电影中老年化”是戴茜在暑期时就提出过的问题,这个中老年危机指的不仅仅是主创的年龄,更是创作意识上的老龄化与过时感:“现在的主流导演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功成名就,在那里想当然地拍一些内容,感觉他们拍不出来人们当下的感受了。”这样的题材和视角,难以吸引年轻人,即便是35岁以上的成熟观众恐怕也会感到疲惫,年初冯小刚导演的贺岁喜剧《非诚勿扰3》遭遇口碑、票房双双滑铁卢,同样是观众对“老一套”的抛弃。创作者该有所重视了,如今的观众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观众。
今年同样失灵的还有以往的票房保障陈思诚和徐峥,但他们的情况并不相同。7月底,《解密》还未正式上映时,制片人藤井树就迫不及待地去看了点映。与“唐探系列”和陈思诚监制的那些悬疑电影并不在一个赛道,《解密》算人物传记片,无论作者的表达方式还是影片美学特征,都更偏向艺术电影。藤井树很喜欢影片的质感,但因为人物传记片是一个小类别,在中国市场,这个类型几乎从未有过所谓成功的票房,即便是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的《奥本海默》在内地也只有4.5亿元的体量,《解密》的3.34亿元票房,作为陈思诚走出舒适区拿出的人物传记作品,可以算合格。
徐峥所面临的,似乎是一个真正的“囧”局。《逆行人生》的小人物困局是徐峥最擅长的领域,可谓“主场”,影片采用了经典的好莱坞结构模板,包括人物变化曲线、觉醒时刻和高光时刻,整体结构紧凑,完全符合商业影片逻辑。但上映不久,就在互联网遭遇了铺天盖地的“差评”,根源就在于“现实”二字。影片讲述了一名中产失业后成为外卖员的故事,但因其主角由徐峥饰演,且影片的光明结局和主角的背景设定引发了争议。许多观众认为影片过于理想化,未能真实反映底层人的艰辛,同时主角由富人饰演穷人的设定也引发了不适感??。
阿里影业总裁李捷在今年暑期发过一条朋友圈——“这两年的电影投资最大的风险已经不只是内容质量题材故事演员演技,而是各种角度出现的舆情,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力量。很多片子深受其害”。陈宇感觉心有戚戚焉,曾经能在某种层面达成的求同存异正在消失,“以前你吃甜豆腐脑,我吃咸豆腐脑,咱俩还能都算吃豆腐脑的人,面对吃煎饼果子的,咱俩还能站在一起。现在不是了,你、我、吃煎饼果子的,我们彼此都是敌人。舆论场上,哪怕局部共识的可能性都在逐步降低”。
即便是高票房的作品,也一样面临舆论上的撕裂,例如春节档以及迄今为止2024年度票房冠军《热辣滚烫》。就电影语言来说,《热辣滚烫》确实仍有相当程度的进步空间,但在影片以外,它几乎承载了营销与创作、翻拍与原创、春节档商业话题、性别议题等等维度的全方位大论战。
如果说观众兴趣的改变还是渐进式的,舆论场的变化却在今年格外突然且尖锐。陈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文化心理和社会心理变化在舆论场上的体现,而这个现象恰恰就作用在了谁都可以骂两句也无伤大雅的电影产品上。”
在陈宇看来,《逆行人生》无论从作者创作角度还是对社会议题的把握,都属于“很不错”的作品,却成为了舆论场复杂变化的最直接体现,舆论的冲突使不同的人对于一个文艺作品的判断产生巨大差异,“前两年还没有这样明显”。
这使一个项目的前期策划变得更难。“以前我们可以按类型划分,按各年龄段受众划分,影片至少会有个保底,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无法解释今天的市场。”《流浪地球》的副导演郁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底层逻辑失灵了。”
“手里几个项目全停了”
郁刚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进电影院了,暑期唯一在影院看过的片子是《异形:夺命舰》,其他有兴趣的电影都是等登陆了流媒体以后在家看。哪怕抛开电影从业者这个身份,郁刚也是个电影爱好者,当电影爱好者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去电影院,可以想象影院里观众的流失程度。
截至今年9月,A股的多家影视公司均已发布2024年中期业绩报告。10家主要上市电影公司中,营收净利实现同比增长且净利为正的公司只有光线传媒与上海电影两家,中国电影集团公司半年报显示,公司上半年实现的营业收入为21.22亿元,同比下降25.72%,营收同比下降的还有唐德影视、华谊兄弟、博纳影业、横店影视、金逸影视等。
影视、院线公司营收的下滑直接影响了新片的立项和拍摄。郁刚手里本来有好几个科幻项目,去年开始有明显推进,至少有两个已经和甲方签订了意向合同,就等动工,不久前因为甲方的投资暂时无法到位,都暂时搁置了下来。郁刚没事不怎么出门,因为不出门就不花钱,他回想起行业最火热那些年,大家都愿意出去多跑跑。
戴茜也记得那时的场景。大概从2015年开始,中国电影市场像是一下子上了一个台阶。那一年被坊间称为国产电影崛起之年,《大圣归来》《捉妖记》和《煎饼侠》三驾马车称霸暑期档,紧接着,国庆档上映的《夏洛特烦恼》为中国喜剧电影贡献了沈腾和马丽这对黄金搭档。从小经受了好莱坞大片洗礼、深知类型片为何物的中国新生代导演成长起来了,国产电影开始在票房上取得压倒式胜利,新兴影视公司不断崭露头角,国产片的崛起带动2015年全国电影总票房飙升到440.69亿元,比2014年增长48.7%。此后,是一条流畅无比的上升线:455.11亿元、524.28亿元、565.8亿元、594.53亿元……
戴茜觉得,那些年的电影创作者似乎有相当大的热情,好片频出。在App购票还不是全民普及的时候,影院可以现场购票。在戴茜印象里,一赶上有热门电影,排队的人就围着影院门口转几圈,戴茜的影院被对面火锅店投诉,商场物业赶紧派人来帮着维持秩序。年景最好的时候,年平均上座率超过30%。
火热的市场给了投资人和创作者胆量,巨额投资近30亿元的《封神》三部曲就是在2016年开始筹备、2018年开拍的。也正是那时的创新和冒险让《流浪地球》和《哪吒之魔童降世》这样的电影得以完成,并在2019年接连刷新票房纪录,那年导演郭帆和饺子都还不到40岁,两位新生代导演在微博上彼此欣赏、互相打气被传为一段佳话。
那几年,郁刚正在《流浪地球》剧组担任B组导演,和郭帆一起死磕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电影。过程虽然苦,但是郁刚觉得在那一段蓬勃发展的时期,似乎大家身上都有一股誓要大干一场的精气神儿,觉得未来充满希望。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后,市场和观众的热烈反馈让郁刚决心单干,“自己去弄个牛逼的电影出来”。项目还在筹备,就赶上了疫情。
2019年国家电影局公布备案立项影片3310部,2020年这一数字就迅速下滑到了2799部,2021年2800部,到了2022年仅有1876部,创2011年以来新低。新项目无法推进,郁刚让团队中的一部分人去拍广告,用广告收入养原创电影,但广告业也在萎缩,利润下降。“以前拍个汽车广告,出价大几百万很常见,这两年100万元的单子都打破头,很多公司和导演在竞争。”郁刚的团队人数最多时近20人,到去年年底,只剩几个人。
一般来说,每年的电影备案数量决定了未来两到三年的电影产量,2021年、2022年的备案数字不仅影响电影人的生计,也直接影响了2024年乃至未来1—2年的电影产量。2023年尚有《孤注一掷》《坚如磐石》《涉过愤怒的海》等积压佳作支撑,但留给2024年的可上老片已经不多了。
2023年电影业红火复苏的时候,制片人藤井树就很清醒:“首先不能忽视观影意愿上的反弹,大家憋了那么久,觉得‘我终于能随意出门了’,可以和朋友相聚了,那么肯定要聚在一块儿,要娱乐,要去好久没去的电影院。另一方面,很多电影积压着,从影片数量上看,有一个开闸之后倾泻的过程。”双重因素,带动了票房。电影的生产周期最快也要一年,当积压电影释放得差不多,优质作品供给不足的情形渐渐显现。
站在观众的角度,感觉今年的影院似乎尺度更宽了,一刀未剪的《异形:夺命舰》、颇为重口的《周处除三害》都登陆院线。就在国庆档后,大银幕又迎来一波经典进口旧片的重映。《哈利·波特》全系列8部电影陆续在全国院线重新上映,已经问世30年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将于11月1日重映。而今年以来,《奥本海默》《沙丘》《你的名字》《灌篮高手》在内的多部进口旧片已经重映。虽然这并不是新现象,每年都会有影片在市场相对冷淡、新片供给不足的档期选择重映,但今年如此多的旧片重映,很大原因或许还是优质国产影片的供给不足。
电影行业一直处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状态中——如果内容公司能够连续产出高品质内容,将拉动整个大盘升温为行业带来共赢,而一旦上游供给持续不足,也将迅速投射在市场侧,导致全行业的低迷。郁刚的一位演员朋友告诉他,自己和周围一些演员在干完上半年的工作后,下半年一直没开工。据郁刚了解,“今年能够顺利开机且稍微有一点规模的电影,屈指可数,只有之前证明过自己的导演,投资方才有可能让你拍”。因此许多内容公司的储备项目推进效率较低,无法在短期内补足市场空缺,也许缺乏好片的情形会持续到明年。
“好麻烦啊
要两小时才能把一个故事看完”
10月11日,“魔法界”和“麻瓜界”都热议着同一件事:《哈利·波特》系列电影重返影院,当日上映的是该系列开篇之作——《哈利波特与魔法石》。重映首日,尽管采用了分线发行的方式,《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排片占比仅约6%,然而依然拿下了超1000万元票房,仅次于《志愿军:存亡之战》,且上座率和场均人次皆排在第一。这无疑是因为“哈利·波特”IP强大的号召力,但也能看出,观众仍然需要好电影,他们并没有真的抛弃电影院。
陈宇一直觉得,普通人对于故事的消费是刚需,从前这种消费的最主要渠道是小说和电影、电视剧,陈宇把它们整体称为“深度阅读”,随着短视频、微短剧和自媒体的兴起,它们的读者和观众被分流了,如果说电影和电视剧曾经是竞争对手,那么现在,它们已经被短视频和短剧逼得站到了一起。影视剧创作者最应该思考的是,当观众的欣赏习惯发生改变,该怎么办。“电影虽然并不长,两个小时,但是两小时对于看微短剧的观众来讲,就叫深度阅读。‘好麻烦啊,要两小时才能把一个故事看完,我这边分分钟已经杀人放火好几轮了’。”
充满互动和参与的互联网文化以及碎片式、快节奏的短视频内容,正在深刻地修改观众的审美。2023年年底的一个活动上,郭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作为观影主力的年轻人喜欢什么样的电影,从2023年全球电影票房和内地电影票房就可以明显看出来,一切遥远的、与“我”无关的内容正在逐渐被摒弃。因此,他在《流浪地球3》的剧本中会增加两个维度:在传统叙事的基础上做到和“我”有关,以及强烈的生活比喻。说简单点,就是话题性,观众看完电影,能产生想和谁聊一聊的想法或者情绪释放。在今年9月北京电影家协会召开的研讨会上,从业者们也谈到了这个现象,如今的观众需要影片提供情绪价值。
情绪电影、话题电影,这是去年和今年才出现的新提法,两年间出现的票房黑马《消失的她》《孤注一掷》和《默杀》都在此列。这类电影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投资者。制片人藤井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拿着一个项目去找电影公司、发行公司,他们一定会问:“项目有什么情绪价值?有哪些社会议题?”情绪和话题几乎成为了必选项,如果完全不具备这些要素,想拿到投资,几乎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捕捉社会情绪和社会议题,本是电影创作的正确思路,但是当这种方式成为创作的主流,又引发了业内的担心,因为情绪和话题瞬息万变,如果让观众产生正面的情绪反应,影片无疑会成为黑马,但如果相反,又会陷入《逆行人生》那样的舆论旋涡中。
陈宇觉得,如今的电影分为三种生产逻辑——票房预期5亿元以内的电影,主要以艺术性为主,如《从21世纪安全撤离》;票房预期5亿—15亿元是面向观众的大片,如《默杀》《长安三万里》;票房预期15亿元以上的,是能打通不同阶层和地域受众、引发广泛共鸣、承担一定社会责任的爆款,如《抓娃娃》《热辣滚烫》。
无论哪种生产逻辑,最根本的仍然是拿出精彩的故事来。今天的中国观众阅片量都不小,移动互联网的发达使大家习惯了好玩、有创意的内容,而且还免费。观众的审美要求越来越高,但电影进步缓慢。
“电影创作者该有点新鲜点子和新鲜内容了,不能总是老一套。”戴茜简直有点起急,就拿国庆档的《749局》举例,由于内容和逻辑硬伤,它从上映第二天就开始了口碑崩塌,有观众戏谑说,半个月获得的3.6亿元票房,一半是“靠第一天骗来的”——首日票房1.74亿元,但是戴茜觉得它有一点非常可贵——新意。“首日票房那么高,就说明一个问题,观众需要新东西!假如没有《749局》,今年十一开局不会这么好。市场上的‘新’太匮乏了,以至于只要有一点新东西,观众马上就买账,可惜的是它故事没讲好。”如果能把故事讲好,戴茜觉得《749局》应该是今年国庆档的票房冠军。
怎么把故事讲好,陈宇是有发言权的。2023年,节奏快、层层反转、信息量为一般电影2—3倍的《满江红》以45亿元票房问鼎年度冠军。陈宇的创作方法论是——一个好故事的讲述是和观众完成的一场共谋。为此,陈宇长时间研究叙事心理学,打磨《满江红》剧本时,每一分钟的戏如何牵动观众的心,他都精准设计——这一步如何吸引观众注意力,引发他们的好奇心,下一步观众将怎么思考,以此制造悬念,接下来如何打破他们的预期……剧情和观众形成了紧密的共振。有观众留言说:《满江红》150多分钟,自己快憋“死”了,但还是强忍着没舍得去厕所。
故事的最终效果由创作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一起完成,这种“参与文化”和“共同制作”正是互联网的基本逻辑,陈宇不讳言自己很早就接触互联网文化,参与过微电影和网络电影,一直试图把网络形式与文化融入电影创作中。在他看来,观众已经迭代,影视人要转换观念了,应该积极地向其他娱乐形式汲取营养。“电影属于青年文化,它就压根不是一个相对保守或是稳定的东西,而是应该不断接受新事物,传递新信息,用新手法,甚至具有某种冒犯性的突破观念,电影就该干这个事,否则它离死亡不远了。”
市场冷静也是大浪淘沙
9月底刚结束的FIRST惊喜电影展上,FIRST青年电影展策展人高一天确实感受到了惊喜,市场和行业呼唤的“新”他在年轻创作者们提交的作品里看到了,“如果不是特别宏观地站在市场的角度去看,而是从影展的生态观察视角,我觉得青年代际的这批创作者,仍然特别有活力,他们对电影的可能性,充满想象”。问题在于,年轻人的想象需要通过哪些路径、什么样的效率,才能转化成电影产品,被观众看到。
市场增速放缓的时候,大家投资更谨慎,投资方更青睐稳健的、有市场的类型以及头部电影人,这是目前观众感觉电影类型窄化的重要原因。“影院里面类型高度集中,你看到的脸总是那几张。”藤井树说,但这不意味着大家不再努力拓展边界。2024年放映的电影里,藤井树特别喜欢《出走的决心》和《野孩子》,“它们都不是大项目或者爆款,但是它们都在关注现实,在表达上寻求突破,做新的尝试”。
《出走的决心》是作家尹丽川第一次执导电影,故事取材于郑州50岁自驾游阿姨苏敏的真人故事,《野孩子》聚焦“社会困境儿童”,两部影片的后劲都挺足,在市场并不热也没有头部电影引流的中秋档上映,如今票房分别为1.21亿元和2.4亿元。“这两个电影都赚钱啦,赚钱了就是好消息。”戴茜说,只要赚了钱,投资人就会继续给新导演、新题材机会。
高一天喜欢《从21世纪安全撤离》,导演李阳作为互联网时代独立短片的创作者,沉寂多年后交出的首部剧情长片展现了其无可复制的个人风格,获得1.12亿元票房。根据猫眼数据,在10万“想看”这部影片的人群中,20—24岁占比最高,达到35.1%,20—30岁达到59.4%,如果再加上20岁以下的12.2%,完全可以说这是一部属于年轻人的电影。高一天感慨:“它在和下一个代际的观众对话,和新的、属于未来的观众对话,为电影拓展新的审美和观众范围。”
正是因为这些小体量却在一定层面成功的电影,让电影人觉得虽然2024年整体不那么红火,但在充满未知的市场中仍然可以葆有期待,创作者们在边界处尝试着更多可能性,市场也在给他们机会。9月底参加FIRST影展“惊喜实验室”板块的年轻编剧,已经有好几个接到了电影公司的接洽,高一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个别剧本已经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迅速推进到了决策层面,可能很快就会进入开发阶段。今年7月的FIRST影展创投会征集到502份项目,有多个已经和电影公司签约,最快的在今年12月就将开机。
也是因为这些小体量、“小成功”的电影,让戴茜有了新的思路:“把电影成本降下来,创新就得是大投资吗?花小钱就拍不好电影吗?不是吧。把投资里的水分挤出去,找年轻的性价比高的演员,更难却更应该拿出新的东西来。”
从一线影院经理的角度看,戴茜劝片方也别都去挤大档期,比如今年国庆档,有三部影片预测票房加起来都过不了一个亿,其实小档期竞争不大,可以让影片有很长的时间口碑发酵,比如中秋档《出走的决心》一开始票房一般,后来过亿。“大家都觉得国庆节档期盘子大,都觉得我可以,我能在二八定律里成为二,其实终究是大部分要成为那个八。所以扎堆大档期就是赌。既然赌,那就愿赌服输,别到时候找各种理由,特别是影院不给排片这种理由。”戴茜说,“卖不动的电影,影院也无能为力,我们不能眼看着别人满场你就寥寥的几张票仍然坚持给你多排。”
市场从热热闹闹的蓬勃状态冷静下来,高一天认为也不全是坏事。资源充沛的时候,机会很多,似乎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些钱,拍个片子,那时候反而不容易看出人和人之间的真实差异,“因为大家都不怎么挑”。当过于旺盛的热情冷静下来,机会的确减少,但泡沫也被挤了出去。“恰恰这个时候,才是验证你是不是真有能力把电影做出来的时刻。能够战胜周期的创作者,一定是真的爱电影也会讲故事的人,这样的人肯定会被发现,会获得整个产业的青睐。”高一天说。无论到了什么时刻,市场都需要真诚的、会讲故事的人,挑战一直存在,不是今天才有,有能力等待且扛下去的人,我们才可以放心地期待,当电影银幕再次亮起,他们会为观众带来一个更丰富更有想象力的世界。
(文中戴茜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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